【评论】王将:眼见与心得——关于李昶的《失焦》
王将李昶个展「失焦」展出了她近三年间创作的全新雕塑、摄影、灯箱、纸本绘画以及运用了数字感应技术的声音装置。展览特邀独立策展人王将撰写评论“眼见与心得——关于李昶的《失焦》”,文章以现场的空间逻辑讨论了展出作品的形式、观念与创作背景。
7个月前,我与李昶通过一次电话,了解到她的生活工作情况。那时的她,身在伦敦,因为新冠疫情严峻,只好安静地在待在家中。英国每日的新增病例高达数万,在她的生活圈子里,不少朋友感染了病毒。而这种紧张的外界状况并没有改变她的淡然心态,她一直在不紧不慢地推进创作。那次闲谈,我们聊了她的游历故事,她的教学工作,她的最新作品,以及她对个展的构想。疫情造成了严格的国际旅行限制,导致她的这个展览一再延期,但展览还是赶在2021年的最后一个月于今格空间顺利开幕。标题「失焦」,和她的作品一样,引人犹疑与回味,似乎既现实,又抽象。
I miss you too,一句先置的回应,是观众在「失焦」展厅里遇到的首个焦点。它带着些许幽默,等待着有人能够默念出“I miss you”来补足这个情境。罗兰·巴特认为,“我想你”意味着我正在忘记你,以及经常从那种忘却中醒来。这(或许)是言者的坦白,等待着对方的同等回应。因而双方时常反复确认,确认思念与忘却的程度,以此来判别情感的价值。而在这个5G时代,信息传递迅捷无比。我们轻易地互相发送着关于思念的种种数字信息,即使远隔万里,互诉心意的双方也能在分秒间达成默契。它变得不再稀罕,也失去了过去的份量。“I miss you too”,李昶手绘了这行(像素化的)字句,其中的情愫不难理解:她出生于80年代的中国,经历过尺素传情的时代,又在信息科技的兴起中成为了全球化网络社群中的一员。
旧日的世界仍是她无法清除的记忆,手书思念的言语,更能表达或缅怀某种情感。当她的目光从液晶屏幕和键盘字母间移开,纸与笔,成为她称心的工具。她照着手机屏幕临下这行情话,在细密的格纹纸上呈现这些被放大了的像素字符,这违逆于数字时代的日常,她的行为甚至看起来有点多此一举。而这件作品的名字偏偏明确地指涉了这个行为——“如何描绘想念”,也许观者会作这样的结论,画者意在将“思念”这一不可见动作赋形,标题的口气里流露着确信。这个手绘 “思念”(I miss you too 像素字符)的行为,是特异的。在日常生活的经验里,它没有出现在过去,也不存在于现在。它依循着某种艺术语法而成为艺术,所以,将《如何描绘想念》视为一张画,不如将它当作一次没有公开演示的艺术行为之物证。面对它的观众,如果能够注意到这点,便可以感受到被刻意放缓的“表达时间”。而我也相信,不少人会对此无动于衷。I miss you too,这句先置的回应,它在众多的观众中寻找着能够与其发生心流联接的对象。
空间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梧桐落叶,若不仔细探究,它们很容易被误认为是现成品艺术。而另有一片,则被特意地放置在大理石基座上,成为了易于观察的样本。即便如此,观众还是很难不靠信息标示去弄清它的材质。这些落叶被命名为《无题(非,凡)》,由青铜翻制而成,精妙的上色工艺掩盖了金属的质感,且以极度写实的技巧复刻了自然。因此,它们对我的吸引力始于一种古典的美学趣味(这种趣味更近于绘画,而非雕塑)。当我仔细体味这些作品,它们为我创造了一个对于自然的审美时刻。那些纤细精致的叶脉,那些丰富微妙的色晕,都具有超逸品质,自然的神秘性显露在每处细节中。不少观众或许和我一样保有这种发自内心的审美喜好,却很难仅为逼真的效果而发出赞叹。艺术家利用当下的技术和器材,“模仿自然”早已不是难事,这只是一种手段。古典式的美感,也不应是其创作的主要目的。展览的文字材料对李昶的创作动机作了阐述:“这件作品是艺术家对过去一年多里震动了西方世界的反殖民运动的反思”,这段文字还链接伦敦梧桐的文化背景,指出其作为一种人工杂交植物的缘起,并牵涉了英国殖民时期的相关历史。
李昶收集作品《无题(非,凡)》色彩样本
伦敦梧桐落叶(左)与作品《无题(非,凡)》(右)
顺着这个文本去理解艺术家的创作意图,可以从作品中萃取出三个意象,即,基座、青铜、梧桐落叶。它们若有若无地暗示着某个欧洲街头的公共场景,弥散出些许悲伤气息。不难看出,李昶偏爱含蓄的修辞,青铜制的伦敦梧桐落叶隐喻了那些从基座上被推下并重新定义的历史人物,而这即是西方社会正在发生的现实。这些年来,她一直居住在伦敦,作为一个局中人,在特定社会氛围下触及到西方历史的重要议题,是一种情理之中的选择。而以伦敦梧桐与殖民历史的关系作为某个理解其创作观念的入口,确实需要观众了解相关的语境。巧合的是,伦敦梧桐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并不陌生,它就是在中国本土常见法国梧桐(其被法国人首先移植到中国,故而被误称为法国梧桐),这种遍布于各个城市的行道树也牵涉了中国近代的不少故事,以及国人的生活记忆,也许这些更切近的经验会引发出多样性的感受。
展厅四周的墙面呈现了两类色块化的作品,它们在面貌上有着明与暗的不同趋向,这种配置带来了视觉感受的丰富性。《分享天空》由12件不同蓝色的,小巧而发光的矩形灯箱组成,它们被序列化地展开,如同平淡的极简主义样式。当我们走近这些作品,却能够发现诗意与温情,这些蓝色矩形是被标记了单词的天空摄影。字母大小与一般诗集中的字号相仿,这使阅读/观看需要一种非常亲近的距离。当我们的目光通过取景框去眺望天空,默读哪些饶有意味的词语,似乎能感受到拍摄者的不同心绪。展厅内的作品注释提示观众,这些天空照片的拍摄者并非李昶。2020年,在伦敦疫情最紧迫的封城期间,她在Instagram上发起了“分享天空”的项目,邀请世界各地的朋友拍摄并上传自己所在地的天空照片。当参与者分享这些照片时,会附加一些词语作为注脚。项目呈现出一种由网络社交媒体塑造的关系美学,而李昶又进行了二次创作,美学取向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转变,空间阅历替代了时间体验。虚拟的图像数据变成了精巧的灯箱,这种材料能够出色地反应出天空的透亮感。
在灯箱的透光片上,一些白色单词飘逸在像素化的蓝天中。它们取自图片原来的注脚,看上去像一个个体独处中的絮语,也像没有倾诉对象的短诗。在我看来,这些天空与文字绕不开那个通俗而经久不衰的主题——诗与远方——在当下这个前途未卜的世界,这足可成为一种激励心灵的期冀。墙上的深色作品与天空摄影产生了鲜明对比,它们散发着幽暗的神秘气息。《学习恐惧,因为恐惧链接一切》,它们是摄影和绘画的结合物,画面色调对比极其微弱,微弱到拒绝了焦躁与傲慢的注视,似乎只愿和谦逊的观众密语。这些作品描绘了柏林西郊的古纳森林(Grunewald),这片森林毗邻猎趣宫,关联着不少近现代德国的历史,其中最闻名的便是恶魔山(Teufelsberg)的传说,那里掩藏了皇室的诡闻、希特勒的军工计划,以及冷战时期的监听基地。当然,面对这些景观和历史,李昶只是一个游吟者。如她所说,她和古纳森林的相遇,源于一次为期两个月艺术驻留。
2021年李昶在柏林西郊的古纳森林进行为期两个月艺术驻留
她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踏进了这片深埋着德国历史遗迹的地域。在那里,草木山川成为了她和灾疫中的凡俗世界间的阻隔,她被阴影吸引,被黑暗吸引,她感受到了潜藏于世界深处的永恒力量。对于李昶而言,古纳森林不止是一处具体的地理名胜。沉浸其间所激发出的灵性体验,使其感知抵达了肉身不及之处,而这些幽黑色调的风景作品,便是她对灵性体验的追忆。她在摄影基底上进行绘画,缓慢的回溯方式确认和保存了心理中的那处现实:黑暗统御着的森林,茂密的枝叶如同魔石般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而恐惧,仿佛正在更深之处涌动。
李昶在柏林地区档案馆研究考察古纳森林的历史
《零度和弦》被安置在展厅中间的显要位置,它是一件运用了数字感应技术的装置,可以将空间的环境数据实时“转化”为音乐和弦。注释文字清晰地标注了其所感应的10种身体难于测量的事物(甲醛、二氧化碳、挥发性有机物、PM2.5、PM10、分贝、流明、温度、湿度、帕),并援引了禅宗的 “空无”观念。关于空无,实需托呈一个复杂的知识系统方可厘清与辩述,多元而复杂的解释会将观众带入意指的迷途中。因此,我们不妨将注意力着落在这件作品的功能和形式上。它是否转化了这些肉眼难于察觉的事物?明了的是,与其说是转化,不如说是转译,那些“空无”的事物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作品的运行原理,是通过AI程序测算并生成出一种和弦式的数据,其程序本质上是一套不同数据间的换算系统。
李昶通过使用作品/设备,以音乐旋律替代了一般测量器(比如温度仪)上的数字,而优美的旋律总比冰冷的数字易于打动人心,观众在获得愉悦感觉的同时,更会惊叹于这种神奇现象,好似耳朵能够听到空气中的物质。当然,这是体验中容易发生的误读,也是作品的玄机,或许她有意无意地诱导了这种误读。值得注意的是,这件作品有着一个不规则的晶体表面,这让人联想到中古时期的巫具,而半透明的外壳则毫无怯意地坦露出内部配置的精密仪器,这是一种颇有意味的形式。显而易见,《零度和弦》具有三种诱人的特质,艺术的,巫术的,以及科技的。这种交叉地带的实验,使李昶成为了“空无”的转译者,也成为了精于戏法的魔术师……
世界,是一个有形与无形事物集合而成的整体。竭尽全力的勘察与思辨,也无法让我们洞悉周遭的一切。回思展题,“失焦”似乎暗示了一种印象,当我们微微模糊目光中的表象,眼前的事物便多了些形而上的意味。这犹如展览作品的表达取向,它们讨论具体事物,又试图揭示超然于具体事物的存在。比如不少作品讨论了社会文化问题,同时也映射了一个(唯心的)具有意识的自然。它深沉,神秘,永恒,无处不在,它包裹着人类的文明,并且影响着每一个人的生存。
2021.12.17 北京
关于写作者
王将,中国新一代活跃的当代艺术策划人、创作者与写作者,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从2016年至今,他已策划70余场机构展览与独立项目,梳理了众多不同代际和类型的艺术实践,其跨度从无名画会中的个案到新世代的潮流。他的近期研究兴趣集中在艺术社会学与神话学。在常规策划工作之外,他是一位拓展策展语法边界的冒险者,并建立出一种新范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