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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灰:沈忱的劳作

【评论】光灰:沈忱的劳作

徐薇


“皱褶到处都有:在岩石里,在花朵和树林里,在所有的有机体里,在人的头中和大脑里,在灵魂、心灵和思想里。”  

——吉尔.德勒兹,《褶子》


沈忱细密妥当地,安放着生命中的每个“褶”。

我在脑中想象关于沈忱的影片开头:寻常的一天,艺术家手机里的十几个闹钟中的第一个响起,他起身为家人准备早餐,另一个画面中,他审慎如练太极般运用着特制大笔刷,在地面的画布上落下第一笔;在第二、第三、第N个闹钟声中,艺术家做饭、安置家事,妥当完成着生活的每个细碎任务,也从容地在画布上拖曳、叠加着那似乎永无止境的一刷。这是一位生命与绘画处于同一节奏的艺术家,生命的无数碎片如皱褶般相互重叠,映现一个在控制中充满流动的“混沌世界”;而画布上那相互重叠的一刷、一笔、一气,在精密的规划中,最终生成了一片无垠之灰,这是从分离走向合一的混沌之灰,也是在行动中同步生命本质的潜能之灰,这片隐隐发光的灰色在演示:光藏身于虔诚的重复之中,藏身于每个平淡重复的生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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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No.12108-18  布面丙烯  170 × 120 cm ×5 2018


这是一场关于展开与隐藏,感性与理性的生命行动。在德勒兹的“皱褶”概念中,一弯、一叠、一皱、一弧这些看似渺小的单纯、简易的改变,实则构成事物间细微差异的最小单元,此刻也伴随着作用力的方向与样式的变更。每个褶皱都各具差异,形象阐释了宇宙万物的特殊性与持续动态的生成性,褶子点互为交叉、相互缠绕,构成了复杂世界,这正是生成差异性的流动性能量,也是生命独有的魅力。在沈忱的绘画中,流动性在笔刷的层叠次第中生成,而审慎精密的落笔赋予了这份流动性以坚固的结构,这是一股不会坠入虚无的生命之流,每一刷克制自律的收笔,都反复托举回顺势的能量,如同一场顺流中的逆行,但这场行动矛盾的魅力绝非来自二元对立,而是一种矛盾性的合一,也这就是德勒兹所说的“感官的逻辑”,它既不是理性的,也不是理智的,最终它是节奏与感觉之间的关系,在每一种感觉中放置了它得以穿行的各个层面和领域。这股在克制中流淌的生命力就是节奏,或者说是频率,它既是舒张的又是收缩的,它既是隐形的又无处不在,它贯穿在画面中,如同一支音乐。


这场行动的迷人之处在于其无处不在的矛盾性与合一性,褶子之折意味着有“折痕”与“折面”的诞生,将世界截然分成一个“显”世界与“隐”世界,展开褶皱的过程是将潜能转化为现实的过程,每一次展开都是一次现身,而折叠的过程则是将偶尔转化为必然的过程,每一次隐藏都是一次确认。我们无法分辨画面那灰色中的光芒是渐渐升起还是湮灭,因为展开即是隐藏,模糊即是清晰,关于世界如何生成的认识正藏身于混沌之灰中,而观众需要以感官来捕捉信息的艺术,建立于沈忱充满逻辑甚至科学的行动方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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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No.51516-22  布面丙烯  168 × 122 cm ×3  2022


当我们看向沈忱画面中的灰与光,东方式的“气韵”感是极易被感知的,中国古代哲学认为“通天下只是一气”,绘画是“气”的存在与运动行迹,中国笔墨中的气韵来自于微妙性的渲染过渡,沈忱将中国画中的笔墨渲染转化为笔刷落痕的层叠次第,这也形成了“韵”之节奏,在东方绘画鉴赏体系中,绘画之优劣就在于所呈现的气,这是创作的起点,也是鉴赏的终点。在沈忱明灭有序的绘画中,光不再是灰的反面,而成为了灰的本质,而气也不再隐形,在灰的肉身中被安置,被感知。


沈忱选择了无法再限制的语言:一刷。以及可能通往无限的行动方式:重复。艺术家为何选择无限重复一件最简单的事情?如21世纪初中国出现的重复性艺术语言(如栗宪庭策划的《念珠与笔触》及高名潞提出的《极多主义》)所暗示的,重复并不是一种潮流,而恰是面对各方潮流涌现时,生命企图顽强保有自我节奏的一种努力,它是略带执拗的顽强生长,为自我意志持续开辟生路而不断建立着秩序。如德勒兹所言:“每一种感觉都存在于不同层面,属于不同秩序,或在不同的领域内。因此,没有对不同秩序的感觉,而同一种感觉却有不同的秩序。”所以意志的求生,就是为同一种感觉建立通往无限的秩序,在无限的重复中,感觉贯通了各个领域,相互连接,相互渗透,不断流变,不断生成。


333333.jpg无题 No.30266-09  布面丙烯  168×122cm 2009


自1965年开始,罗曼·欧帕卡每天都会在一张面积196 x 135cm的画布上按顺序写数字,直至他2011年去世,这件名叫《1965/从1到无穷大》的作品做了46年,他使用的材料和绘画技巧从未改变。这是一个走向应许之地的忠诚生命,艺术家像被惩罚的西西弗斯般取消了有限的结果,当目的被取消,行动过程便开始向无限开启。自21世纪初开始,沈忱逐渐形成了标志性的艺术语言,他每日重复的一刷似乎也是无穷无尽的,艺术家自己认同这无限重复中的“无聊”感,这本质上是一种区别于爆发式激昂的均匀、均衡能量,它不指向短视的革命,却可能会带来新生命式的孕育。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就是“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生命的一切都在流变和不断生成中,但当你的双足真的踏入河流中,感受着向前行走带来的清凉感觉,这成为了生命的一次体验,而如果每天甚至都在固定时间重复这个体验,体验就成为了仪式,而如果用余下的全部生命来贯彻这个体验,体验就成为了生命本身。所以,行动是一次体验,还是一场仪式,抑或成为生命本身,唯一的法门,即是重复,无限的重复。


踏实的劳作,沈忱的绘画,是极度平淡而规律生活中的光,如灰般不起眼,却永恒轮回。


文/徐薇